专题冯志强专栏纪实

我祖父冯汉文, 他祖父冯燮堂

 冯志强

 

先说,我祖父的祖父

 

我祖父,冯汉文,出生上世纪初,晚清民国期间。他祖父,冯燮堂,活在前一个世纪末,晚清时代。他们都梳过大辫子,油光滴滑的大辫子。他祖父,当然听我祖父告诉我,是一介布衣,穿梭酒肆茶馆之间的无业市民,说成城市贫民不为过。

那时的上海已经开埠,依仗扬子江和黄浦江在此交汇,成了扬子江沿岸土特产货源流向沿海口岸,以及沿海和海外物资,还有沿海及海外文化朔流而上的自然集散地。又是沿海口岸的补给中继埠口,南北航船都可以在这里修整,上货卸货,装水补充。上海在外族敲开中国闭关持守的努力中,发挥桥头堡的作用。华洋杂处,鱼龙混迹,就是那时的上海。数算起来,就从大清国与不列颠王国签署南京条约后,上海不再是晒晒渔网的渔人码头。而是松江府上海道。大清国与美利坚签署的望厦条约奠定了上海的地位。我祖父的祖父就活在那种环境里。

值得记住并传说下来的我祖父的祖父的轶事,就算那一桩了。那时候,社会依然盛行科举,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平民谋出身,就是拼三年一科的进京赶考。仕学农工商,是那时候的社会序列。用现代话讲,就是拼公务员考试,做了官,全家族包括屋前吠犬,屋后叫猪,都得道升天。生意人敬坐末席,被人看不起的。闽浙广粤的举子赶考,差不多,都赶海路北上。上海就成了赶考举子三年一聚的盛会之地。下船登陆,消消舟船劳顿,缓缓旅途疲乏。上海既成了横联竖接的商埠,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灸手可热,是融金销魂之地。读书人中不乏急色鬼,先玩乐一场,再说科举。

我祖父的祖父就活跃在其中,不是皮条客,却是投人所好的帮闲说客。领得三寸不烂之舌,指点酒肆茶馆好去处;凭着手上推销的文房四宝,拍马溜须说尽奉承吉祥讨彩的话语,讨点赏赐。这是他的生活之道。这是他的好时候。在酒席茶座上,帮闲凑趣,吃白食;不忘推销笔墨文具。也是混得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讲完讨彩吉祥话语,捋顺了举子们的性情,得了散银,拿回去养家糊口,凑度光阴。

有一期科举,我祖父的祖父遇上一位赶考相公,向他兜售笔墨文具。那位来自泉州的举子赴京城赶科举,居然被点了探花,皇恩浩荡。这位探花爷在荣归途中,在上海耽搁,寻着我祖父的祖父,尽数搜罗去他处的笔墨文具,带回乡间,作为吉祥物送礼。我祖父的祖父趁机将自己的名号用作商标,标签在文具上。冯燮堂笔墨文具庄就此挂牌。

上海既是连接东西内陆南北海航的商埠,笔墨文具行业原是发达,加之应接三年一期的进京赶考,更是兴旺。这是徽商的经营。曹素功胡开文的徽墨,周虎臣的湖笔,早已天下已定。冯燮堂哪来立足之地?正所谓清风凭借力,送我上蓝天。这位探花爷将冯燮堂的笔墨文具带到家乡。那里是侨乡。那名声一下子就传到南洋群岛:马来亚,菲列滨和印度尼西亚等地的华人小区。那里的华人就喜欢用冯燮堂的毛笔和纸墨。

厦门汕头一带的商号大都利用南洋群岛的华侨联系,做进出口生意,中国文具书报杂志的文化生意是其中一宗。冯燮堂笔墨文具庄就此扬名立范。冯燮堂也是去一样的徽墨湖笔的产地,敲当地农舍的门收货。当然,聪明些,同曹素功胡开文联名生产徽墨,就是在他们出品的墨锭上增刻一行字:冯燮堂笔墨文具庄监制。湖笔就直接从原产地收货,经过聘用的修笔师傅整理毫毛笔锋,再在笔杆上贴自己的商标,就出品了。冯燮堂的货都从那些商号销往南洋群岛的华侨小区。

我祖父的父亲,冯景山从冯燮堂接手,勤力亲为,一年几趟,来回奔波在上海汕头泉州之间。汕头泉州的气候环境不一般,瘴疠之气嚣张,外乡人经不住。冯景山染上时疫,遭庸医误诊,眼睛看不见了。我祖父在十九岁那年,代父出征。从此,我祖父就承继这份家业,直到中共建政,政府通过公私合营的手法,将冯燮堂笔墨文具庄收归国有。

 

再说,我的祖父

我的童年缠伴在祖父祖母身边的时间多过在自己父母的身边。在记忆中,从刚一懂事,就睡在他们房里。三岁开始的吧。清早,厨房娘姨就进来请示采办伙食的安排,主要是晚餐的菜式和人数。每晚都是两大桌的家人吃饭。祖母安排下去,祖父一定加一句:“志强,侬要吃点啥?”记得,我往往会说:咸蛋鲜蛋蒸肉饼,或者葱香蚕豆,或者虾米咸菜露面糊,要不就是葱烤马铃薯。祖母往往提点我,葱烤红烧鲫鱼塞肉。我总是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吃?鲫鱼骨头好细好多,刺在喉咙里,一点不舒服。往往我就挑塞在鱼肚里的肉饼子吃过了,就不要了。

后来,我们大房分伙出来,祖父还会吩咐灶头上盛小碟我喜欢的菜送过来。那时,祖父祖母管生意,用过早饭就乘三轮车出去了。我们家在南市,现在大家都知道,那是老城厢,豫园墙外安仁街上。业务在城外自忠路210弄1号。电话号码至今还记得:286433。

直到如今,最忘不了的,是祖父在枕头上开讲历史地理课。他会信口讲来,不管我听得明白,抑或不明白。他讲吴越春秋。我知道那个吴。祖母娘家姓吴。越就欠明白。我一直想着月亮的月。但是卧薪尝胆算是知道了。伍子胥一夜白发,也听说了。还有伍子胥鞭尸的复仇故事。祖父还告诉我蒙恬造笔的传说。这该知道。我们冯氏家族靠着毛笔砚台纸墨吃饭,这一定得知道并且感恩。蔡伦造纸也说过。最让我不知就里的是那些地理名称,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红海等。我真不知道他的用意,反正觉得很稀奇。

我念三年级时,祖父拿出一册《古文观止》,给我讲《醉翁亭记》。记得,我不认识这些字,倒不是繁体简体的纠结,而是这种文艺文我还来不及懂过来呢。祖父就三个词五个词串起来,让我跟他读,然后解释给我听。他最得意的那几句话,我还记得。就是讲,鸟雀乐山林之乐,众人乐郊游之乐。他们不知道太守之乐。太守之乐岂在乎山水之乐,乃醉翁之乐。自得其乐!

我念中学。学校领到课本,回家来。我给祖父看那些新课本,我感觉很新奇。祖父拿起英语课本,让我跟他读: This is a book. This is a pen. 他告诉我,PEN,这个词还解释畜栏,关养牲畜的地方。可以讲: A pig is in a pen. 祖父送我一本袖珍英汉小词典。

其实,在我念五六年级时,我看到过大人们忙着翻词典查字,翻译一段电报。据说,那是菲列宾来的订货单。 我认识英文,就是这样过来的。

祖父的教育程度不高,高小都没有毕业,就帮助曾祖父打理生意,因为曾祖父订货催货,四季结账,出远门,祖父就顶上去了。后来,曾祖父眼睛看不见了,祖父就是正主儿了。祖父循着曾祖父的路径跑过几圈后,转念头要直接同南洋群岛那里的华人商铺做生意。

既然冯燮堂的笔墨文具在那里有销路,为何不自己出手呢?第一步,他去夜校学英语;第二步,他联络那里的邮局,寄去当地邮局一些货单,拜托他们在当地华人生意中传扬。当然,每一封函件都配上冯燮堂笔墨文具的小礼包。路就走出来了。

接下来,我祖父联络上海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拿了他们的书单寄给那些南洋群岛华人商铺。这些出书商行有折扣给我祖父,再让南洋那边给佣金,两头都有进账。这生意做起来,满有赚头。冯燮堂笔墨文具庄在祖父手里做出规模,修笔师傅就聘四五位,收货打包,送海关报关,办理托运,来回奔走的工人十几位。生意名声在海外,在上海本地倒没有什么铺张。

运命师傅曾经说过,应着冯燮堂笔墨文具庄中的燮字,这生意得遭三场火灾。果不其然,真是烧了三次,却越烧越旺。

我父亲是长子,帮助祖父打理家庭生意情理之中。厦门汕头的生意来往由我父亲主持了,在那里经常奔波。大娘娘,我父亲的大妹子也在家庭生意中做财务。

我祖父一共生养七个子女,除了我父亲和大娘娘在家庭生意中做事,大叔父恰逢中共建政,在城市建设中需要大批知识青年,就去投报华东革命青年学校;学习后出来,在一家新华书店做经理。二娘娘大学毕业,到杭州一中执教俄语,没有换过单位。二叔父和三叔父是双胞胎,一个高中毕业后在大学履职教辅,一直到退休,另一个大学毕业后,走上中学讲台,教历史。祖父的么女,也是最得宠的女儿,大学毕业,辗转天津石家庄南京无锡,最后在无锡退休,之前,一直搞科研。

祖父的父亲眼睛看不见,可是七情六欲都正常,后来接下一门填房。祖父的后妈比祖父年轻一岁,生养三女一男。祖父也要负担他们的生活开销的,其中两位祖父的继妹,一位在山东水利学院念大学,另一位在北京幼儿师范学院上学。当年,我祖父肩上的负担有多沉,可想而知。

我祖父自己好学勤进,一直支持教育事业。他曾经是城中一所小学,养正小学董事会的董事长,多次改选,多次当任。我的父亲叔叔娘娘,继叔叔继姑姑,都在那里毕业的。每年,他的捐献名列前茅。养正小学后改名三牌楼路小学。

退休后,我祖父将自己锻炼大半生的吴式太极拳传授在社会,自掏腰包成立豫园太极拳辅导站。我有幸被他任命最年轻的辅导员。那年,我是十五岁。每天清早,六点钟,他就敲响我的门板,促我赶去操练。

豫园的广场,还有隔了荷花池的桂花厅前的广场,每日早晨,几十上百人士都在那里静静地操练,认真,专心。同现在的广场舞那种嚣张,浮躁,张扬,一比较,你就会想起一句名言:潇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叹,不知今日是何年?!

我祖父一生注重内修乐施,从没有见过他展现剑拔弩张的威严,却蒙深重的尊敬。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屈辱,郁郁谢世。

我自九岁开始跟随他研习太极,一套拳一路剑,终生受用。差不多,每年寒假,他都要对我扳架子,即纠正一些细小的动作。那个过程可是吃功夫的活儿。一个动作做出来,停格,于是祖父就上来调整你的角度,弯度。这时候,马步就是马步,躬步就是躬步,坐身就是坐身。不能动身肢。要轮到单腿独立,就摆在那里,由得他来扳动肢体手指掌心。这叫练功夫。

我都奔七十了。每回,操练起太极,还是感觉到我祖父站在旁边观视我,我还一样享受他的教诲关爱。就如同比利时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在《青鸟》* 中所说,你的亲人哪怕已经远远离去,甚至不再回来,其实就存在你的意念里,每当你思念起他,他就在你心里,就在你身边。他也复活了。这是真的,我的祖父。

2016年12月29日
多伦多

*我初读《青鸟》的汉译本,从父亲床边拿得的。那时,我九岁样子,读不懂。在读初中的时候,拿起再读,有点理解。高中停课阶段,是我疯狂阅读时期,再一次读,有点通了。在后,慢慢消化,里边的情节历历在目。还有一本书,从我父亲处拿来读的。那是有关希腊神话故事的读物,英文版。从扉页上题词来看。可能是父亲读高中时的奖品。在念小学时,经常翻阅其中插图,念初中时,就着祖父送出的袖珍英汉小词典,阅读起来。对往后阅读《伊利亚特》,《奥德赛》,甚至《浮士德》都带来方便。读前两种文学巨著,我是在上初中语文课时,偷着读的。课桌台板有横贯的裂缝,我就将书从底下贴着台板缝一行一行推着读的。

 

李红果兄台, 同他交往达十几年。他的潇洒随意的生活风格颇让人羡慕。他拍照有心得,亮歌喉绕梁三日。好不自在自得也。然,他为了我一篇文章,认真考证其中冯燮堂笔墨文具庄的出处,并奉献如下陈述。

实在,感怀唏嘘。做事认真是他的人品,生活随意是他的风格。这一套路,岂是让人羡慕,更是令人敬慕。请阅读他的考证文据:

最早在上海开设笔庄的是1851年的“李鼎和笔庄”,位于小东门方浜路马姚弄口。继其之后,1862年位于苏州的「周虎臣笔庄」来沪开设分店;1864年,“曹素功笔墨庄”由苏州迁至上海;1870年徽州胡开文的后裔来沪开设“屯镇胡开文笔墨庄”……此后相继出现的还有:毛载元笔庄、周兆昌笔墨庄、毛春堂笔庄、老文元笔庄、陈洪兴笔庄、董恒昌笔庄、四宝斋笔庄、陶正元笔庄、冯夑堂笔庄、董三和笔墨庄、启新斋笔庄、大吉笔墨庄、文华毛笔社、文宝斋笔庄……虽“曹素功” “胡开文”等皆以制墨著称,但那时笔墨常合一体,墨庄全都兼营毛笔,有的甚至还有自制的毛笔产品和品牌。

据老上海人的回忆:由湖州人或与湖州有渊源关系者在沪上开设的笔庄随处可见,如福州路上的杨振华、李鼎和,河南路近广东路口的老周虎臣,南京路上的朵云轩,老城厢安仁街的冯燮堂等。此外,普通文具店里也都无一例外地经销湖笔。沪上笔庄所销湖笔也各具特色。如买羊毫得去李鼎和庄,买硬毫则去杨振华庄,买鸡毫那得去冯燮堂, 云云。

更新于 2019-03-10

 

作者介绍

冯志强

 

冯志强(Jonathan Fon),加拿大华人,定居多伦多。跨族裔媒体时事评论员,专栏作家。

1986年至1989年,在上海《中国合作经济报》担任国际版记者、编辑;同时受聘为国际合作社联盟机关刊物《国际合作评论》季刊撰稿报道中国供销合作社动态和介绍刘少奇合作社经济思想及其历史发展。

1992年开始,先后在多伦多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国语广角镜》、《Omni 2 国语电视》、城市电视《家国纵横》等电视台时评节目;加拿大中文电台《国语热线》的长期特邀嘉宾;时评言论在各种印刷或电子媒体发表,如美国的《华夏文摘》等。同时接受英语电台、电视台和报纸的采访,受邀点评时事。

2022年担任加拿大《健康生活报道》专栏作家加拿大中文记者联合会(Canadian Federation of Chinese Journalists)加拿大中文记者和编辑协会(Canadian Association of Chinese Journalist and Editors)等专业媒体协会法律顾问。

法律服务专攻移民、难民聆讯和上诉,房东房客纠纷和小额债务等法庭诉讼;也提供国际文件认证公正法律服务。

2021年多伦多市26选区市议员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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