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强专栏纪实

上海四十天(附后记)

冯志强

久违六年之多, 其中发生多少事,不胜唏嘘!

我去了中国的上海, 度过四十天, 还跨年。此行特意去上海叫一声“妈妈”,陪伴母亲身侧, 细细地瞧上她几眼,也让她看着我,开心地展颜。做到了。

返程中,惆肠百结,泛出几丝丝的甜。有人讲,我可以叫唤一声“妈妈”,何其幸福,特别对远涉海天一隅的华人。是吗?不同的人生阶段喊一声“妈妈”,自有不同的体悟。而今,我母亲膝下一子三女都在古稀之年的光景中徘徊,这一声“妈妈”喊出何等滋味?

这一程从多伦多飞到香港转机,耽搁几小时,继续飞行去上海。我有高中时同学在香港定居,因此我特意停留多几个小时,招来少年同学, “白头宫女在, 闲话说玄宗”。对着镜子看自己,大家都是皓首鸡皮,惺惺相惜啊。

在上海逗留期间,欢乐圣诞和愉快元旦正在敲锣打鼓吹喇叭喧嚣,那只是在讲究奢侈的高档商场的环境,平民百姓并不习惯那般灯红酒绿的英洋鬼气,过春节对他们来讲才是大事件。不过,上海的魔都称号艳妖的程度,在那些地方,超过了庆贺圣诞过新年的欧美节庆气氛。一场纯粹的商业操作。

那段时间,妈妈却住了21天医院,因为疏忽了她左腿上的淋巴管发炎,险险跨不过一道关卡。她94岁的高龄,每每风吹草动,都是天大地大的大事情。也许是天意安排吧。却让我亲眼目睹妹妹们原来的辛苦。她们每天都是认真细心照管着母亲,往往会疏忽了自己古稀年纪的健康,更不要说,她们各自都有自己家务一摊子事要操理。为她们祈福。

那段时间,我去医院陪妈妈一个时间成了打卡的动作。这是必须的!说来不争气,自己已经抗不住上海的寒气了,虽然定居地多伦多的寒意远远低过上海的水银柱高度。我被生我养我的上海偷袭成功,是否她赌气我已将他乡作家乡。我是家族的幸运者,差不多祖父父亲,爷叔娘娘,甚至我的妹妹都有高血压病历,我却始终独自无恙。这次被击倒了。可能在阴湿的寒冷中行走多了一点时间,血液黏稠,血管弹性差了,血压飙升到了高压246汞柱高,非同小可。不过,一会儿回落了,到了210汞柱高。大妹妹来到身边,给了降血压药片,服用下去。两个小时后,高压到了168。过一天,血压回到正常范围。但是,我被告知降血压的药片一旦服用,可不能停下来,需要一直服用下去。那么,余生就这样了?我实实在在在起居的房间里足足休养了一个星期,不随便外出。不能到医院陪妈妈一个时间,不能去打卡了。不过,送妈妈去医院,接妈妈回家,我都参与了。

40天行期将届,临走前,我约了妹妹们陪我去爸爸长眠的地方行礼。以往,我每次回去叫一声“妈妈”,都会去爸爸长眠的地方打卡的。这次当然不例外。

这是我爸我妈当年的定婚照.。我爸25岁,我妈18岁。过一年结婚,我妈19岁生下我,那年是1948年。我出生在上海。我名字是祖父所取,冯志强。祖父那年50岁,生意顺畅,长子成婚,头胎得一个老鼠属相的孙子。他必定得意。那个时候应该是他幸福指数最高的人生阶段。不往下说了,怕偏题。

上海四十天逗留中,有几次特别的活动分别记录如下:

香港太平山顶行山

我这位高中同学偕同太太儿子媳妇在香港机场出闸口接我。我抵达香港的时间是用晚餐时间,他们带了我去吃饭,席间聊谈情款绵绵。我同学与我也是一起插队落户在淮北农村的,他同他太太在那里结识。他太太同我大妹妹堪称闺蜜,因为我妹同我一起去那里插队落户。她们认识了,也一直保持着情谊。他们夫妇经常在他们孩子面前提到我在加拿大的生活经历,所以他们的孩子算是对我心仪久矣。他们的女儿随同夫婿回归而定居加拿大温哥华,我算得上助过一臂之力。他们送我住下为我预定的酒店,应允第二天来接我去行山,然后用午膳,接着送我进机场飞去上海。

翌日,我们去行山。太平山顶是香港必然打卡之地。他们告诉,每年新春莅临,当地人有行太平山顶的讨彩喜的阖家行动。我们有说有笑,走前走后,轻松走在熙阳里,走了一圈。他们惊讶我体力健佳。事后,我忘情留下了如斯感叹:应是当年同学少年,曾经指点江山,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风华依稀,不减当年风流,却是南橘北枳,寄居异域,已将他乡认居家。

当初,我们相识是高中同学,后来,却下乡插队落户,共卧一张大榻。后来,他进城上班,我下煤井务工。我进城会友,常与他拼挤单人宿舍的板床度夜。后来,他奔香港成家立业;我拼命在加拿大建立新生活。后来,见面,但是不常见面。后来,我们走进了眼前这一刻。中途转机香港,十几小时逗留,喝咖啡聊天,登太平山顶行山,吃一顿日本料理分别。后来,我们就要走进迎面而来的将来。我们还有后来。等着!其实,大家都有后来。好好经营后来吧。

上海音乐厅听音乐

我大妹有女已长成, 出落一位幼教老师。我看到她,就一本正经招呼“董老师早!“,”董老师好!”她回应如雀语聒噪:舅舅,舅舅,舅舅 ………. 在当今环境里,她属于幸运一辈。她戏称自己月薪近万。她妈妈点穿她,才不过破八而已,好不好。她反讥道,不就是离开一万元没差多少吧。可见,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年轻人在现实中开心地生活,不抱怨,才是父母莫大的福气。她爸爸早逝,母女相依,生活尝遍百般滋味,总有阴睛圆缺。看着女儿端正长成,做妈妈的复无所求矣。

我这个外甥女总想款待我,她提议我品尝她觉得好吃的东西。她建议她妈妈带我上饭店吃饭。她总是跃跃买单。她有点才气,投稿有奖征文,总能带点奖金回来。她曾经跟我抱怨,为什么拿不到头奖,总是二奖或三奖。我跟她说,你世故一点好不好。头奖得主必定是搞这份有奖征文的金主提名人,否则哪来你的二奖或者三奖。其实,你是无名有实的隐形第一名。她听了,满意了;也明白了一些世态炎凉。“哦,真的吗?”

她真舍得化好几百元钱,请客舅舅和她妈妈去听元旦音乐会。就在元旦前几天,我们去了上海音乐厅听了一场轻音乐会。上海音乐厅有故事。1936年建成,已有近百年的历史。还有整体平移66公尺的时新壮举。上海就是有故事,旧闻新事,不识上海真面目,但愿生活此城中。上海是上海人的骄傲。

在上海音乐厅听一场轻音乐会,爱乐汇轻音乐团演出。一台音乐会,两把小提琴,一中一大提琴,单簧管,钢琴和打击乐师,七乐师。曲目都是耳熟能详,演奏出来则耳目一新。目新因为都是年轻人,耳新却非同小可,曲调编排保留原汁原味,却又是清新振奋得让你点头晃脑,几乎手舞足蹈。乐曲转调, 乐器出入搭配,就是清新,尤其打击乐器介入。要命!评论就是那么简单:好听。Happy New Year,2024!

白鸽多情

不算很早的一个早晨,冬日里的早晨,与朋友相约来到人民广场,行走在周边的绿化地区,却看见不远处停在树上的,踱步在地面的,洁白羽翎的鸽子。惊讶这一份不期邂逅的艳遇。上海真有讲不完的惊喜冲你交臂接踵,童年时代有,青春年华中有,为家事奔波中有;如今行万里寻找陌生,陌生中还有。上海即使陌生了,还可以体味几许隔世情怀。感叹人生,恍如昨夜小楼东风细雨,千娇百态梨花洁白。梨树却无缘,白鸽真多情。你好,上海的早晨。

梅兰芳和孟小冬

记得2024年元月6日,有幸与老朋友老同事兼一身的故人逛南京路,文化涉足,去了上海大剧院,也去了历史建筑上海跑马总会,曾经的上海图书馆,现在的上海历史博物馆。

那里正在展出有关梅兰芳先生生平的文物。特别抓眼的是一份写成“授予梅兰芳‘最美奋斗者’称号”的奖状。这可不是正确的措辞呵, 应书之:追授云云。因为颁发日期是2019年9月,而梅先生已于1961年去世了。如是表彰已故梅先生的才艺双馨,措辞“追授”才是合适。因为人已作古,颁授荣誉之举应以“追授”措辞,才合宜。而这份奖状“授予”云云,这等错误措辞,如此不济的文化教养, 直让人大跌眼镜,玻璃镜片跌在晶亮大理石铺面的地上粉粉碎。一国之文化泱泱然,文化自信表现在哪里?

我恭恭敬敬地参观了这场展览,却发现梅先生的舞台经历中却不曾提及孟小冬先生。那是对梅大师演艺生涯的不完全介绍。在梅先生的几段情史中却不曾提及孟小冬先生委身。那是对梅先生情感生活的大不敬。孟小冬先生在哪里?她在何方?没有见着!记叙历史不可选择,记叙历史不容选择,展示历史没有选择的余地。梅兰芳大师的生平经历中缺少了孟小冬先生的身影,谈什么梅先生的生平,那是拆滥糊*,掏浆糊*。上海啊,上海,怎么在一所冠冕堂皇的场合中,竟然端出一盆滥糊三鲜汤*。(*上海方言)我在上海经历这样的2024年第一个星期六的文化上午,我的文化神经被彻底捣碎了。

万达广场之夜

妹妹们要款待远道而来的兄长,或者作送别的仪式,建议去一家五星级酒店过一夜,我们可以在特别的环境里,不受家务缠扰,爽爽地谈天说地,也可以叙叙难得的手足情分。在如今的中国社会里,为了房屋钱财兄弟阋墙司空见惯。到了古稀之年,拳拳之情,依然念之系之,自然要珍惜呵护。我们兄妹约定在上海城镇结合部的地点定了一家酒店。

万达集团喜欢在各地开发房地产业中,兴建一个万达广场,周围建起林立住宅群。我们就选中这样的一个去处。万达广场商场建六层,顶上两层供应餐饮服务。恰当晚膳时间,每个食肆人满为患,堂口外长长排列的椅席坐满食客,等待堂口翻台迎客。开眼界了,吃的文化大开朵颐。底下几层的商铺却不济,大差径庭,不去形容门可罗雀,说成门庭冷落不属夸张。据说。各地各处都是大同小异,吃的行业,夜夜翻台又翻台,应接不暇。零售业光景惨淡。

走出商场,可见广场摆地摊的主儿都是些眼镜男,LED灯光五颜六色,光影凌乱。 周围林立住宅群魅影曈曚。回到酒店房间,关起门来成一统,茶水茶食侍候,聊天是很好的娱乐。

《繁花》潮

在我逗留上海的后半段时间里,王家卫的《繁花》电视剧登场,还有沪语版声道播出。上海倾城尽说《繁花》。黄河路成了打卡热点。我趁兴附和了那波文潮,阅读了一些评论,留下了自己一时的感怀。这是我离开上海之前,写给上海的心语:

“孤独是大智大勇的冠冕。我曾经狂言自己守得住寂寞,耐得住孤独。不料,36年的婚姻打得我落花流水,粉身碎骨,散在一地,拣不起来。丧偶之痛,令我忍弱负辱。我承受不起。孤独是人生真谛,确也是巨大的无奈。我要将孤独奖赏自己,但是自己不敢领取。我将孤独奖赏诸位,谁能领取?你领取了。我谢谢你。与孤独为伴,不再对饮成三人。将进酒,杯莫停。”(听繁花解题有感)

“繁花不再是一阵花雨,是什么?讲不好。作为亲身经历那个时代,又曾经怀着有点自命不凡的自我期许,我感觉到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失之交臂,落寞,伤感。转而,我又自慰。我有用的大半生经历真因为抽离了那个环境,才活得平凡,但是踏实。中年离别上海,我已经找到生命的意义。面对繁花的播映,我还要说,我比游本昌年轻,我就是年轻。”

最后,我问自己:是生我养我的上海变得陌生了;还是生我养我的上海看见我,我已经变成陌生?

 

2024年2月5日, 多伦多

后记 (补)

《上海四十天》在《美篇》环境里挂出来以后,得到热心好心朋友的青睐,我心中感到好幸慰。我把这些读者认作知音了。

母亲老了,我自己老了,我的妹妹们都老了。往后,我去中国上海探亲的机会就越来越稀少。母亲高寿近百岁,依然认得自己的子女,谈吐依然思路犹在; 终究,新陈代谢的机制不是愿望祈福所能替代的。我自己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倒时差的折腾岂是任性不顾可以消减的。原由古来稀的年纪,医生多次告谏不可造次。无奈,这份人子之情如何交代?

医学发达使得人活得长寿,但是人情世故随之招来新的伦理烦恼。尤其推行人为节制生育成为治国大纲以后,独生子女的父母老了,及至独生子女自己老了,这份伦理烦恼何以消解?

古来有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几十年强行推进的人为节制生育是不是造成现在的生育率下降的原因之一呢?长久以往,习以为常,没有民,安有国在?治国真不是如烹小鲜。

《上海四十天》传开后,始料未及,朋友们关于我的妹妹们老来风姿的赞语,不由得令人惊艳。我收集了,公布在这里,以飨读者。

“谢谢冯先生发來的文章,拜读了两遍,感慨万千!羨慕您有老母亲可以尽孝心,您的妹妹都好优雅!这篇章真是文采了得哦!… ….”

“大阿哥,您的三位气质不凡的妹妹们也给这篇美文增添了几分光彩!”

“Thanks for sharing. I enjoyed reading your story. By the way, your sisters are very pretty”.

(中文意思:感谢您的分享 ,我阅读你的故事,十分享受。顺便说一句,您的妹妹们都很漂亮!)

我厚脸皮说一声,妹妹们为我长脸了。活到古稀之年,还能被人们赞声“美”。来之不易啊!

我二妹却回答得很有道理,也很得体:“一个有资本的家族,养育有教养的人,你三个妹妹并不是很漂亮,但是我们有气质。童年是富有的,所以我们态度淡定自信吧!”

听到没有,对待人生,我们要态度淡定自信。这就是美丽的道理。

2024年2月16日,星期五;加拿大,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