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小漪:塔下人家
庞小漪
过年前,加拿大的五叔突然在群里发了一个苏州定慧寺巷的视频,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的两座佛塔——罗汉院双塔掩映在小巷塔苑中,毗邻同样居于市井的定慧寺,一如既往古朴又平易近人,他说,这是他幼年和少年的全部。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童年,这是父亲兄弟妹六个人的童年,他们上下所差不过二三岁,小学都在定慧寺巷的双塔幼儿园、双塔小学就读,距家不过50米。学校敲钟上课了,孩子们急急忙忙扔了早饭碗筷,从家里奔出来,呼哧带喘总能比老师早一步进教室。
学校建有两排教室,教室后面一边是操场,一边就是双塔塔苑,从教室的窗户便能看到亭亭玉立的玲珑双塔。踢球的时候,一不小心踢入塔苑,少不得爬墙取球。
双塔几乎完全一样,被称为“兄弟塔”,各为7层,相距仅20来米,像这样紧紧靠在一起的双塔是全国惟一,因为能在这么近修建两座塔,对地基的要求相当高。
从教室窗户每天看着“兄弟塔”,对顽皮的双塔小学兄弟们来说,哪里够?总得想点法子让它成为游乐场才对。能悄悄地溜进塔苑爬上塔顶一览双塔小学,早就成为男孩子们足以夸耀的“英雄事迹”。
有一年马上“六一”儿童节,父亲将在这个“六一”,也就是下周一,戴上红领巾加入少先队,周日却一时兴起和几个小伙伴说好上塔顶掏鸟蛋,但当天爷爷回家了,父亲不得不呆在家里。双塔为了防止攀爬,塔内第一层被抽去,另外几个孩子从塔外爬了进去上了塔顶,却不巧被校工看到。结果,那几个孩子一直到国庆才能戴上红领巾。这件事令父亲既庆幸又因为没有一起实现英雄愿望而略感遗憾。
四年级下半学期,父亲生了场肺病,休学半年,每天半躺在侧厢,听着学校的上课钟,望着远处塔影出神。痊愈后由于几个哥哥常常帮忙补习,功课没有落下,老师问要不要留一级,不肯,坚持升级,这一升反而赶上了插队的行列,随着上山下乡的大潮,离开定慧寺巷,插队去了常熟古镇梅李。
这里也有一座古塔,称为聚沙塔,取“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之意。聚沙塔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距今也已有800多年历史,宋时的梅李镇处于江海之滨,建塔是为了镇潮水冲击。塔边还栽有树龄近千年的银杏树,至今仍然生机勃勃,与聚沙塔朝夕相守。
我就在这塔下出生。父亲的游乐场在定慧寺巷的双塔,我的就在梅李镇的聚沙塔。放了学邀上三五同窗,去塔边转一圈,抱一抱老银杏,一直到我离家出门读书,这里都是我们的自在天地。
聚沙塔在我小的时候就禁止攀爬,但更早一些时候管得松,常常有孩子上塔,比如我的哑巴舅公。8岁的时候,他爬上塔摔下,被路过的船工发现送回家,昏迷了两天两夜,落下了终身残疾。听说我去聚沙塔玩,他常常很紧张,指手划脚拦在门口,就是不让我出门。大人哪能拦住孩童肆意贪玩的心,我从学校放学便先不回家,直奔聚沙塔,痛快玩够才回去。
当时聚沙塔因为年久失修,塔身倾斜,我们戏称为“比萨斜塔”,事实上,它比比萨塔还要倾斜得厉害。因为江南建塔流行砖身木檐,烈火把外层木檐烧坏了,内里砖身却维持不倒。塔顶也因飓风塌了一块,整个塔身残破不堪,随时有倒塌的风险,不怪大人们担心。但孩子在塔下仰望,却丝毫没有恐惧紧张,这么多年,它像是一个熟稔的老者,虽然老朽,却始终小心照拂着、看顾着我们。
整个80年代小学期间,我们看着聚沙塔周围慢慢建起公园,称为聚沙园,聚沙塔被有计划地修缮,底座加固,塔身纠偏。大多数时候,它都被脚手架包围,像个等待手术的伤兵,我们不再围着它,改为在公园游乐,远远地看着它,等待它的重生。到90年代末,全面修复工作才结束。
这回轮到我离开了。
赶在新世纪到来之时,塔苑工程也完成了。大学毕业后我回家得少了,和聚沙塔也没有了亲近的机会。聚沙塔这几年不仅修缮得当,被保护得也很好,我几次回家,塔苑的大门紧锁,已是“生人勿近”了。它不再摇摇欲坠,变得更坚挺更庄严了,现在的孩子放学不会再来这儿了吧?
父亲回苏州,有几次专门去看了双塔。千年双璧仍然交相辉映,塔下却早已换了人家。现在已需要买8元门票才能进入,比双塔更有名的是这两年兴起的“双塔市集”,春天玉兰花开的季节,塔尖在玉兰花簇拥中探出苑墙,风姿绰约。“兄弟塔”还在,兄弟们却已星散,仍住在双塔下定慧寺巷的只有三伯一家。老屋重新改建,父亲养病的侧厢早就没有了,双塔小学也早已撤销,要不是这千年的古塔还在,简直让人恍惚,究竟那些儿时的回忆,是真是假?那一年的“六一”,那一年的养病在家补习,那一年背起包袱离开家,究竟有没有真实存在过?
去年父亲回去,已满70岁,不再需要门票了。他作别双塔,回去了小镇梅李,安心在聚沙塔下生活。占据童年和少年的罗汉院双塔,注定渐行渐远,而为我的童年画出温情意境的聚沙塔,也注定一次次目送我离开。
这些年,即便我们的亲近方式不同,但无论是新闻、视频,或者只是看到纸上“聚沙塔”三个字,心就会立刻被牵过去。街市的样貌变了,邻居都走了,不要紧,有这千年的古塔可以作证,刻在心里的那些美好,都是真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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