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卖书
东 瑞
距到学校图书展销的日子有七八年了,这一天应资深作家刘以鬯(已故)的夫人罗佩云女士的建议,配合学者们有关刘以鬯小说的讲座,到香港公开大学的演讲厅外面走廊卖书。由于没有其他职员,只有我和瑞芬俩,也没有载货的面包车了,我拉着装了四十本书的快损坏的小皮箱,她背着装着钱箱、零钱、计算机等杂物的环保袋,乘一辆的士直奔何文田去。
心中不断嘀咕,文人卖书,别人会怎么看?
卖的是刘以鬯最热门的《酒徒》《对倒》《打错了》和最新出版的《香港居》几部长篇,外加我们夫妻合着的一本纪念集《致敬大师刘以鬯》,都是我们出版的,那有什么奇怪呢?
有些场合,一律将卖书视为商业行为,这一次是刘夫人建议,学校应允,读者、学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有什么难为情呢?我们近三十年来,还不是这样走过来吗?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文人该试试卖卖书,才知道书业的艰难。
我又想到半“退隐”那么多年,放下了很多东西,潜心写作少露面,在货仓里找九十年代末到学校书展时用的钱箱,找了大半天不知所终,本来想买一个,后来老伴说不需要了,就用家里那种塑胶小饭盒吧·····我不禁哑然失笑了。又想,文人卖书,会不会被人误会到了落魄境地?嘿嘿。
在途中,那些往昔的岁月如水倒流,在眼前一一掠过:八十年代我在一家大书店当编辑,一位四十年代就著名的潦倒诗人就常常携带若干旧书或绝版本上楼向我们兜售。大家同情晚景凄凉的他,都会向他买下几本。他纯粹是为了开饭,才放下了自尊和面子上来推销。我们没有料到后来自己也搞起出版卖起书。但既然是和兴趣结合起来,并大量生产,销售书好听地说是推广纯文学,最后广义地说还不是为了生存吗?书的生命在于能否到达读者手中,否则堆在仓库只是一本本废纸。
话儿说回来,当货仓堆满出版的数百种书、自己的书也出了不少后,文友来访,我们都会像金门开书店的老作家陈长庆一样,遇熟人都送书。其他书最优惠价,我们自己写的则送!是两句我们最爱说的话。只有两次很意外。一次是本港的好友想多看我们出的书,交来一千元,让我们替他选书;一次是印尼的朋友要买所有我们出的刘以鬯的书和我的新书,我们不算他运费给办理了。这样的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以买书支持你经营中的艰难事业。
文人卖书,如果是当成一番事业、一盘生意来做,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羞耻之处。一直觉得在文化出版行业做事的人,多多少少都得喜欢书、了解书,如果到书店寻觅一本书而不得,问店员而店员又一问三不知,那是很煞风景的事。我们有近十年每周到港九、新界的中小学展销图书,起得很早,都是亲自搬书和摆书的,最初学校师生都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穿普通的衣服劳作,和职员三人紧张地将好几家出版的书摆满六张乒乓波枱,才又换下工作服,穿上西装打领呔,正襟危坐地为师生们签名。我们也曾经在会展中心参加两次书展,约三平米的摊位,尽管有十几位作家轮番为读者签名,增加我们的声势,还是利润不足以平衡昂贵的租金,还要倒贴。和学校的展销完全不同。一些读书风气好的名校,几十箱的书卖到剩下十几箱,也是曾经有过,那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最难忘的是到长洲书展,靠船载书,上岸后还得上坡下坡用小车推到学校,老师们见我们辛苦,还派校工接应、协助,最感人的是为了报答我们的热心,发动学生“一人一书”方式,很快将大半箱子清空了。
文人卖书,都很低调,不会声嘶力竭、花言巧语,名作家都有粉丝,非常固定,远非你推销谁就可以见功效。当年我们请刘先生到香港书展青少年馆我们的摊位为读者签名助阵,他很谦虚地称,他的读者年龄偏大,恐怕效果不好,结果出乎意料,来买他的书的大多数都是爱好文学的年轻人。如今他成了名家,几本长篇都很受欢迎,电影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北京、广州的粉丝都不惜来到香港,直接联系我们,直闯我们出版社,有的收集他的签名本,有的抢购他书的初版本。我们有本他的《岛与半岛》,初版是在一九九三年,因为销售得很慢,多年没有再版,初版本还剩下若干本,因为没有穿线,书页脱落也残黄了,有刘氏粉丝和新界小书店老板都要,我们不好意思唱高调,只以比原来的书价还便宜的价格卖给他。完全不知道、也不屑于“炒书”。看来,不少人收购签名本、初版本,真正的目的,在于以后待书炒热后以高价出击。也有一位读高中的男生,真是典型的“刘粉”,将我们出版的刘先生的十五种书搜罗采购齐全,一时断版的还到旧书店掏。
刘以鬯(1918-2018)先生和夫人罗佩云
我们还有特别的卖书方式,读者根据书上的联络电话打电话欲买一两本书,我们会累积多了,一起从公司带回家,还给读者优惠价,约定在住宅附近的汽车总站或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书,这种交接方式,有点像地下工作者的“接头”,事前务必各自将自己的穿着打扮描述清楚。相信其他出版社的老板或书店从业员办得到,非不为也,而是那里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束缚住行动,无法做出一些人性的灵活处理。有时是周末星期天,有时是傍晚打工族下班后,我也不顾自己是不是文人形象,短裤仔和旧T恤就下楼去了。
久违了,文人卖书,今天地点真好,车子在公开大学新校的赛马会楼前停下,万没想到这楼就在马路边。下车,不需要几分钟,就将箱子拉到了三楼演讲厅外面的走廊。如果楼宇在校园深处,那么沉重的皮箱,会拉得很吃力啊。也想不到学校的师生都待我们很友善,上午十点来到,近两点离场,书也卖了过半。原来文人卖书,并非异类,还得到一份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