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东瑞专栏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沉思录

东瑞

前 记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全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位于南京城西南江东门,当年正是日军大屠杀的一个主要地点。1985年8月建馆,经1995年和2005年两度扩建。占地7·4万平方米,展览面积占9800平方米。我们曾经于2014年12月19日来南京,当时距12月13日习近平主席主持国家规格的公祭日恰好刚一周。馆外仍笼罩着浓郁的庄严肃穆的气氛。那一次,南京盛虹老师曾经陪我们参观。

时隔多年,那深刻的忧伤、压抑、悲愤仍无法自已,写下此文表对30万死难同胞的无限缅怀和纪念。

雨后

昨夜雨后,空气是如此阴冷;上午步进纪念馆范围,寒意仍阵阵袭人。周围灰黑二色,令我的内心犹如装了几公斤的铅,迈开小小的一步,都觉分外沉重。

看天,阴阴的;墙,暗暗的。地面上那一望无尽的鹅卵石,也都是灰灰的,走上去,彷佛听到了擦擦、擦擦的、兽兵的步操声,七十七年前从太平洋破空而来。恍惚间,望见了飘洒着的绵绵雨粉,都变幻成丝丝殷红的血雨。那是七十七年前中国人流的鲜血,抑或七十七年后苍天流下的血泪?

昨夜雨后,城墙里的空气变得更潮湿,更压抑,更窒息:城墙外的草树更清新,更葱茏,更茂盛。生与死,难道唯在一瞬间?痛与恨,为何依然撕心裂肺,于今难遏?三十万幽魂飘荡无寄,何处是归宿?

一尊尊,是如此震撼我心;一座座,是这样地叫我无法再忍泪。走过了人生多少坎坷艰途,从来都是咬一咬牙;目睹过世间数不清的悲情惨剧,至多是强忍激情,哀叹几声。我,一生就是不愿轻易掉下我的男儿泪。

然而,此时,我的眼热,我的眼湿,浑然不觉地流淌,流淌。

我在一个一个雕像面前弯身蹲下,观看拍摄、细读文字,感到那种感动布满身体每一个细胞,灵魂在不断地颤抖。彷佛所有的其它记忆都在顷刻消失,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个个形象在脑子里定格、凝住、犹如烙印。象是七十七年前的屠城惨案,一幕一幕重演。

一个母亲立在馆前,望着苍天孤苦无告,好像已经无法再呐喊;她衣衫破烂不堪,被撕裂,双手垂下在腹部,提着孩子。下座文字镌刻的是——“家破人亡:被杀害的孩子永不再生,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悲苦留给了被恶魔强暴了的妻,苍天啊······

 

叫我如何形容读着这这一组雕像的感觉?叫我怎样调动我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设想那样的屠杀,那样的残酷,那样的冷血。

瑞芬说,这位母亲死了,倒在地上,孩子不知道,还爬在她身上吸奶。

我趋前仔细读这一组雕像,文字说明是——

“寒冷、惊恐将这哭僵的孩子凝冻,可怜的宝宝怎知母亲已经被捅死,血水、乳水、泪水,已结成永不融化的冰···”

这位年轻的母亲死了,另一个稍大的孩子坐在地上,望着母亲和弟弟,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饥饿的幼婴,要活,要生长,习惯了寻找母亲的乳头,乳汁还是暖暖的,母体已经渐渐冰冷。

这位母亲已经死了,鲜红的血水融合了雪白的乳汁。

这位母亲已经死了,乳头还被婴孩含在小嘴里。

我不知道,苦难为何这样如影随形,跟随了中国一百年?

我不知道,大地怎么如此倾斜了一角,将1937年的南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时我还没出生,不知道我的祖国、我的母亲大地有这样的浩劫:一个外来的、那么小小的倭寇闯入了我们的家园,对我们的十朝古都、中华民族的象征城市金陵狠下毒手,一个历史文化名城从此血流成河,躺在血泊里。

我看到我的中国同胞,在那个年代的仓惶逃难,组成了一列为生存而不屈的群像:一位知识分子丈夫牵扶着被兽兵强暴的妻艰难地奔跑着,死也要死在一起;一位青年不愿放下家人,那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也要背着他走;一位母亲抱着孩子茫然无助地寻求生路;两位孤儿在轰炸声里跟在一个大人后面哭跑;一位儿子牵着拿拐杖的老母亲;一位祖父为躺在马路上死亡的皮包骨少年轻轻抹上死不瞑目的眼睛,一位被强暴后宁愿死的女子正在找最后的归宿······

我看到我们的中国人,处在人类史上最黑暗的年代,正在被披上人类面具的兽类吞噬,吞噬,短短半年,30万可贵的生命就那样消失。

一群野兽站在城墙上叉腰遥望遍地的硝烟和血河,仰天狂笑,为屠城的成绩和堆成山丘的中国人尸体得意洋洋。

我不明白,当一个城市空荡荡,居民被杀戮光了,你想称霸,你想奴役,还有什么对象,还有什么意义?就算是在罗马帝国的斗兽场,任何兽的搏斗都要在公众的眼皮底下、见证下,一对一拼死搏斗,赢败生死都算好汉!才算英雄!

我万分疑惑,当对手已经手无寸铁,威胁不到你的安全,为什么还要集体射杀?纵然是在拳击场,对手的装备也都要相当对等,你才有权利战胜时被裁判拉起胜利的手!我为你的兽性颤抖齿冷,我鄙视你的懦弱和自卑。

一群野兽站在城墙上俯瞰满城疮痍、残砖败瓦,以为血洗的金陵从此在牠的铁蹄下俯首称臣,中国陷落了,“支那”人死光了,得意地狂笑,趾高气扬。

77年后,我们看到了狂笑声中的可恶、可怜、可悲、可恨,自大又自卑,在历史上,狂笑声只是响在一瞬间,消失在一帧帧黑白照片后面,而屠城成了无法抵赖的罪状,记载在史册里,无法再轻轻抹去。

思考历史,无法不质疑生命;缅怀死难同胞,无法不叩问生命是什么。

细读历史,为人类生命在南京大屠杀事件的遭遇而震惊,为人类宝贵的生命价值被如此凌辱、践踏、轻蔑、肢解而难过、而不解,为30万中国人生命在那77年前的轻易消逝而悲愤。只要血管里还流着炎黄子孙的血,都会为堂堂中国人的一页巨大血债而记存于心;那怕不是中华民族,只要他是人而非兽,都会为迄今还在地底深处呻吟不息的30万灵魂代言。

你看那些国际友人:德国的约翰·拉贝、丹麦的贝恩哈尔·辛德贝格、美国的约翰·马吉······他(她)们仗义执言,赢得历史和中国人的尊敬。

生命,从诞生到死亡,以一个人在世八十岁计算,在世间的日子就达两万九千多个日夜或七十万个小时,而在日寇的屠刀下,一瞬,几秒钟而已,刀起刀落、捅进拔出,生命就如此失去;生命,从怀孕、分娩、诞生、哺育、成长、读书、工作、恋爱、结婚、养儿育女、为人父、人母、年老、死亡····是多么漫长,上苍的意志要我们在这多彩丰富的世界里一程一程地经历,而这些野兽,从来没有人的思维,又哪里谈得上将心比心?言谈说笑里,就轻易结束他人的生命!

生命的价值不如一根草芥,生命的尊严被践踏,生命的美丽被强暴,生命的完整被肢解,生命的丰富被如此地简化为一堆肉、一趟血,这就是,你们倭寇眼中的生命观。无情残暴,嗜血成癖。

  

战争的低迷气氛笼罩着纪念馆,彷佛身处在防空洞内,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战争的硝烟不仅来自一张张历史黑白照片,来自七彩油画,也来自文字的沉痛叙述,来自那些展览的机关枪·····

每一次人类的战争,都以几千万生命的死亡做沉重的代价,每一次的疯狂的野蛮的侵略战争,都伴随着大规模的残酷杀戮、射杀、捅杀、奸杀、毒杀以及各种各样的杀害。两个杀得性起的兵,就在疯狂的杀戮中变成了兽,每一个中国同胞,就成了他们的或活耙子,杀得快乐杀得疯狂,还比试谁杀得多。

每一次人类的战争,都造成尸野千里、血流成河:不知多少国破、家毁、人亡!酿成多少悲剧?留下多少孤儿寡妇!留下世代无法了结和消解的痛与恨。

战争,查查词典,解释是“政治斗争中,矛盾发展到最尖锐阶段的武装斗争”。可是手无缚鸡之力、赤手空拳的老百姓,没有武装,又如何可以被单方杀害?

战争与死亡同义,战争两个字用血写成。几千年来的无数次战争,又岂止政治斗争的延续而已?更多的是霸占、奴役、掠夺、占领、野心的膨胀、人性的兽化。为了和平而战,抗战中我们又死去了几千万的同胞······

让我们诅咒战争,诅咒这个将历史倒退、把南京变成炼狱的战争恶魔。

 

干过的坏事,岂容抵赖;屠杀的证据确凿如铁,又怎可以巧舌翻动几下就轻轻抹去?良好的国民教育,难道不是有错纠错?勇于承担,才是值得尊敬的民族。

看,死难的名字,密密麻麻、一笔一划地镌刻在大理石墙壁上,望不到顶;迄今尚存的证人、后人的照片从上到下、自左到右贴满了一室;那些日本兵记录的文字资料,那些历史学家调查整理的口述历史,构成了一盒一盒的录像、一叠一叠的纸质文字档案、出版成一本一本的书······从天花板排列下来,又从左排到右。再看,那些纪录片、文学电影······都在诉说倭寇侵略中国的历史,要轻轻否定和逃避,谈何容易?

看,你们当时出版的报纸,你们扫射中国同胞的机关枪,还有你们骑着战马进城,两边夹道欢呼胜利的照片,还有那些一丛一丛的土堆,一个小墓埋着的也许不止一副遗骨残骸,那河边躺着不再动的,难道是死亡的鱼类?

 

走出纪念馆,好比走出一场噩梦,心情压抑,满馆的血腥气息令我窒息喘不过气来,双脚如绑上千斤铁,步步沉重。

四周围的城墙无声,脚下的石子沉默无语。那巨大的“300000”的数字刻在墙上,触目惊心,告示着77年前的那场黑暗。

我望望天色,依然灰灰阴阴的,仍像流着泪。

我再去看那仰躺在大地上的母亲。我的心沉下去,眼热眼湿。

我又看到那位爬在她身上,含着母亲乳头吮吸不放的幼婴。我不知道继死去的母亲之后,等着两个孩子的命运是什么。恐怕这震撼的一幕,会使我终生牢记。

我看到整列雕像粗犷大气,勾勒力强,远看似乎不细,近观却感觉生动形象,感染力、震撼力都无可比拟,震慑着我的灵魂。那站着即将死亡的、那躺着已经死亡的母亲意象,都无不是77年前身处苦难的中国的象征。

我油然想起了“母亲,妳再丑陋也是我的母亲”的一句话,我想,我会永远爱中国那片大地,我会爱我们经历一百多年苦难、丑陋、满是沧桑、如今慢慢强大起来的美丽母亲。

20221210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