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婆罗浮屠
东瑞
婆罗浮屠（佛塔）座落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中部的文化城日惹，以前与中国万里长城等伟大古迹被列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西安兵马俑被列为第八奇迹），名闻世界。几经修复，我们也来过游览多次。
梦绕魂回至少三十年，婆罗浮屠（在印度尼西亚爪哇中部），从孩童时代，我就听闻过你的名字。期盼有一日，云彩载我到文池兰的山丘上，化为一只飞鸟，盘旋在你上空，俯瞰你的雄伟，你的壮丽。
婆罗浮屠，你也许不知道，听了也可能非常惊讶。三十几年前，我们浮沉于同一个岛上，听过同一座火山的怒吼和喷发，看过赤道热雨飘飘洒洒，在不毛之地又蔓延开油油绿意。
只因机缘自身边错失，岁月从指缝间溜走，你的庞然身影像是你身上一块一吨重的巨石，重重地沉在我心海上，想象着在历史的哪一刻，人生的哪一种场合，我们能喜相逢？我买了多少明信片，我看过多少你的迷你模型。我不相信，一千三百公尺的山丘上，四面的青绿山峦之中，祇是一片海市蜃楼；我不相信五万五千立方公尺的石块群，堆砌的只是虚幻和梦影。我此生不亲手摸摸你最神秘佛像的手怎甘罢休？我立志从各种角度将你每一副器官，每一条伤痕，每一幅动人的姿态端详清楚，婆罗浮屠。你知道吗？祇有你足下飘泊在外太久的游子才能最高地评价你的价值。那种评价渗透了幼年时代失之交臂的悔恨。你听到我跟茫茫长空若有若无的长篇对话否，婆罗浮屠。
终于来到了这一座美丽的圆形山丘！你像是石造的巨型皇冠，从天外天飞来，默默地覆盖在这个山丘之上。多么神奇，神奇得不可思议。数十万奴隶的吆喝声如今哪里去了？他们的汗水、躯体、白骨呢？已丝毫不见影踪，不留痕迹。平原，啊，偌大一个平原上寂静无声，只有东部麦拉比火山口缕缕云烟，悠悠飘散，一望无际的林木皆在烈阳下儜立无语；那不远处，柏拉卡河和爱拉河在沉沉爱恋，潺潺流声。实在多么神奇微妙，周遭的白色、蓝色、绿色、黄色……一切都清新、鲜嫩，一切都在更新，活活泼泼地向上向上，绿得如深海的生机！可是你，婆罗浮屠，灰黑斑驳，灰沉沉地压在山丘上，铁一般凝重，神迹一样教人惊叹；你重重地压在一大片平原上，昂然向天，似乎在完成了一个逝去朝代的完美的梦想，却也留下了一团历史的谜，压在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心上，云雾样地解不开，婆罗浮屠。你就是一座灰黑的精雕的云，梦般座立在金黄色、翠绿色的爪哇岛，媲美埃及金字塔，媲美柬埔寨的吴哥窟，还有月球上望得见的万里长城。婆罗浮屠，你感到了吗，你的沉默无语，每一刻都飘散着历史悠久的芬香，爪哇岛上最伟大建筑的气息。你的屹立，每一次朝上凝目，都使人沉进深深的历史大海中去，遥想日出日落，朝生朝灭。
啊，极端完美的巨石文化！
婆罗浮屠，你这一千多年前的建筑，彷佛借助了神力、佛力。那时在你巨石下，身上流汗默默工作的人们，他们的毅力、智慧、思索、耐心、技巧，至今仍感动着我们，为我们深深地怀念。你的影响、感染力必然也会超越时空，为我们的子子孙孙所熟悉，所敬仰；假使地球赋予我邀请外宾的权力，婆罗浮屠，我想向外星人发柬，陪着他们来欣赏你。就在一千年前，人类已经如此聪明，如此文明，婆罗浮屠，你早在圆山丘上写下了方方圆圆、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谜！
与其相信神将一座宫殿点化为石头，幻成了一座世界无与匹敌的佛塔，我更相信了他子弟的总动员。那时佛祖死了，巨大的佛影还笼罩着四海万千佛家子弟的心，佛祖在熊熊烈火中永生了，他的骨灰就分埋在八大城市中。一个叫阿育的王子上台了，一声令下，掘开了佛祖的墓，遗灰进一步分派。八万四千个骨灰坛，造就了八万四千座塔。婆罗浮屠，你承担了这任务，你从此应运而生。
数十万民工、奴隶血汗的奔流！
至少十余年不分昼夜、晨昏颠倒的岁月。
我相信，婆罗浮屠，你脚下奴隶血汗汇成的河流会比你连起来的一公里浮雕更长，我们相信如果连那所有的浮雕、绘刻算起，加上几个朝代的加工、扩大、修筑工夫，你的建成前后共历尽几世纪。你呱呱坠地，一坠地就是个堂堂巨人！
也许勉强可以算得上八世纪夏连特拉皇朝的光荣，藉着佛教在爪哇岛的黄金时代，就把你孕育，把你构想，终于安放下第一块火成岩，开始了在「建在山上的圣地」计划上的动员，替历史留下永恒纪念品。
可叹夏连特拉皇朝和许多短命皇朝一样，九世纪开始衰亡，随着落花流水，飘逝了它那光芒的青春年华，独留下你，婆罗浮屠。我知道你面临的考验到来了。你得遭风吹雨打，以及受种种自然灾害的威胁，又要忍受那难耐的寂寞。
你那惊人的几世纪的伟大寂寞！
你那静静躺在文池兰山丘的伟大沉默！
一○○六年，两千九百米的麦拉比火山，也难耐大地的沉静了，日夜不断的小小喷发化为威震宇宙的大爆发。麦拉比火山啊，不想让意大利那不勒斯的维苏维亚火山“专美”，不愿使自己逊色。维苏维亚火山的爆发，毁灭了一个庞贝城，在几分钟的一剎那中，将活动的人们凝结成一个个千奇百怪的石雕；麦拉比火山的爆发，加速了夏连特拉的灭亡，一个曾经强盛和繁荣的皇朝从此衰落。中爪哇在一剎那中变成了可怕的汹涌沸腾的熔海。皇宫被焚，皇室一家大小埋没于岩浆之中。可怜十六岁的国王得以幸免，逃到了禾诺基利。
婆罗浮者，在这火山发威、岩浆横流的日子里，你的处境也十分艰难，灼热的漫漫洪流像大海一样从四面八方围着你，黑黑的泥土如同铺天盖地的雨飞扬，覆盖在你巨人般的躯体上，天昏地暗，你忍受着严竣的考验，不动声色。
五万五千立方公尺的巨石艺术，人类的伟筑，开始沉睡了。野草丛生了，野兽出没了，荒原扩大了；风来了，雨下了，一次又一次；日升了，月沉了，年年复年年。你的每一块石头都受到大自然浩劫的洗礼，你的每一尊微笑低眸的佛像，都蹙眉了，都在无声地哀泣。
你的伟影渐渐在人们脑海中淡忘。
你的名字在专家的史籍中慢慢褪色。
只有承载你的大地亲感到你的存在，只有你脚基的一块石碑，嵌着你那以模糊的梵文镂刻的出生纸。
可兰经的经文在中爪哇辽阔的平原缭绕和悠扬的时候，佛教徒们惶惑了，穆罕默德和释迦牟尼虽然同样爱导人向善，但性情和内涵毕竟大有区别，又怎可心心相印，携手共进？于是万千佛祖的虔诚子孙们，看中了鸡形的乐土，爪哇岛东部的世外桃源峇厘岛，开始了历史性的大转移、大搬迁。在那里更完整地印度化，在那仙之岛发扬和留传了「印度式佛教」的全部衣钵，使它遗留至今，在印度尼西亚中别具一格。
婆罗浮屠，你必然记得这一切。佛教子弟们对你临别依依，不甘也不忍置你于野草丛中，又担心伊斯兰信徒，不知你为何物，冒犯和亵渎了你的神灵，使佛徒们十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们以泥土涂抹，以树木遮掩，藏匿了你雄伟的肌体……
婆罗浮屠，从十九世纪，英、荷不少人都曾对你憧憬、对你窥探。莱佛士雇工，试图发掘，未曾竣工，政权已改。米字旗换成了三色旗。有人建议把石头拆掉，一一送入博物馆，没人响应。最可恨的是那个贪婪的哈曼州长，一肚的发财妄想，大肆挖掘，不是在为人类的伟迹做挖掘的工作，纯粹在为寻找宝藏疯狂动土。一无所得，落得祇是历史的嘲笑，也给你造成累累伤痕。还有一八九六年上任的另一个混蛋州长，在暹罗亲王来访时，竟为了讨好，大做人情，慷历史之慨，将你身上的佛像、狮像和浮雕装了满满八大车拱手相送！
婆罗浮屠，历史的小丑曾经如此放肆地蹂躏你，如此不自量力地亵渎你和侮辱你，致使你躯体受损，许多佛像没有头，不少石块不翼而飞。历史的扒手谋的私欲，和出卖民族灵魂、将人类伟筑做人情买卖的国家巨盗一样可恶。
他们被唾弃被鄙视，已化为灰尘消灭。
独剩下伟大的你，婆罗浮屠。
如今，步上阶梯，可以看到你的九层楼塔。你满身的浮雕，连结起来多么可观。地狱、佛传、本生谭刃璧喻、壮严经、弥勒经、普贤经六种题材，洋洋大观，都成了不朽艺术。
你的基础成四方坛，每层有四个凸角，和原四方形的四角，成为二十个凸角，造型奇特，用尽心机。每一层隔几步就有佛龛，内有一坐禅的佛像，共达四百三十二座。座座生动。
你的下方为五层，上面为三层。上面是圆形坛，环布着七十二座钟形塔，每座塔内也有佛像在坐禅。从堆叠的塔石缝隙，可以看到佛像的神情姿态。最上一层，是巨大的、矗立向天的伞形尖塔。高空俯瞰，最具建筑的美感。
婆罗浮屠，你的精巧就在此，令到过你脚上瞻仰你的世界所有雕刻家、艺术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宗教家……都不能不叹为观止：一千多年前，你不须一支钉，不耗一匙泥，不费一条钢，不架一块铁，就这样矗立起来！火山爆发，暴雨倾盆，狂风猛袭，热日酷晒，猛火烤煎，祇使你毁损，你却没有倒毁！
婆罗浮屠，你是人类综合艺术的结晶。
你是千年前佛教建筑大师的大手笔，大气魄。你被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当之无愧。
婆罗浮屠，我已瞻仰过你。我细细欣赏了，抚摸了，对你无限的敬仰和依恋，婆罗浮屠。
二零二二年七月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