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东瑞专栏

清汤白饭

东瑞

 

已经快一年了,他总是来买一碗汤和一碟白饭,一个人坐在快餐厅的角落里低着头、弯着背、一声不响地吃。

每次轮到他排队买餐票时,他还未出声,我比他还快,替他说了:一个白饭,一个萝卜排骨汤,系呢度食(粤语:在餐厅进食)!

他,不好意思笑笑,点点头。

 

我们餐厅的汤,几天变换一次,不一定是萝卜排骨汤,有时是葛瓜猪肉汤、西洋菜排骨汤、莲藕花生汤、西红柿鸡蛋汤、罗宋汤,约有七八样,不变的是价钱,一碗港币九元,白饭则永远卖七元。

老头每天至少有一餐是到我们餐厅吃,多数是午餐时分,大约是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吧,中午的白领大多数午餐过走了,下午茶还没开始,座位空出不少。他永远是一碗汤和一碟白饭。汤就随着我们餐厅的改变照买,饭三百六十五天不变。然后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声不响地吃。

轮到我不收银、值班巡视时,远远看到他一口汤,一口白饭,吃得津津有味,将没有一块肉、一根菜的白饭吃完。他的汤就是他的菜。他是我在这家餐厅打工做收银员快十年的日子里,首次见到的一位吃得那么寒酸的食客。不禁有点为他难过起来。一客带菜的饭,不管哪种菜式,如今都一律要四十元港币以上,而他一汤一白饭加起来只需要十六元,每一餐他都省了二十四元。我偷偷观察着他的穿著打扮,陆军装短发灰黑掺杂,眉毛全白了,脸上皱纹纵横,但面目慈祥,吃饭时低着头,专心致志。只是身材高大魁梧,和一般长者不同。估计以前干的是体力活,要不然白饭不会吃那么多。因为长期不买带菜的饭,他买餐票时偶尔要求我“加大饭底”,那就是让厨房多加一小半碗饭,不需要加钱。

几次我都好想在收银、他“嘟”八达通时,买一次四十元带菜的饭给他,让他尝尝肉味,但几次都忍住,怕伤了他自尊;也曾有几次很想问他,是否患了什么病一律不能进食肉菜,也都没敢出口,允许人家有隐私又干卿底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头子风雨无阻地进来我们的餐厅;三百六十五天,老头子买一份清汤和一盘白饭,没有变化。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从来不见他的亲人——老婆子女出现在身边,难道是一位独居老人?有次我坐在收银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餐厅正门口,才发现他一瘸一瘸的非常厉害。坐在旁边另一个收银柜的颖姐忽然说,阿玲,你知道他是谁?我摇摇头。

颖姐说,阿叔以前做过搬运,年纪大了就退休,推车卖过废报纸废纸皮,后来脚伤,无法再做,就靠综援(粤语:辅助金)过日子。

我问,家人呢?看他吃得那样省,心很不忍。

颖姐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多年前有人在菜市场附近的马路见过他推车捡破烂卖废报纸,这几年不见他做了,也许就因为脚伤吧。是的,有两年了啊!

我说:没那么久吧?

颖姐说:一年前我原先在德高街的餐厅分店收银,他也在那里吃饭;那里结束营业后,我调来我们这里,他也跟着来了,换了一个吃饭的场地。

我说,如果是一个人,不需要那么省啊。

 

大约到了六月末学生暑假,有天晚上我才看到他和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来餐厅。夜晚九点钟光景,餐厅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俩对坐在老头子经常坐着吃饭的角落位置。枱面上有个圆形生日蛋糕,插着“60”蜡烛数字。其它几根象征性蜡烛点燃着火。

老头对着我和颖姐说,儿子高中毕业了,高兴,今晚为我庆祝生日。家中只是我俩,请你们也过来一起吃蛋糕。

我们三个人一起唱起生日歌,一边为老头子拍手欢庆。老头子吹熄烛火,我们协助切蛋糕,分在纸碟上。

儿子轻轻拥抱了父亲,说,多谢阿爸辛苦栽培我!

四人静静吃着美味的蛋糕。

儿子突然对老头子说,阿爸,中大虽然录取了我,不过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不读了,向政府贷款算什么?那还是要还的,等于用一个枷锁套住自己!现在学费起到一年十二万,没钱还是放弃好了!

老头子霍地站起来,道,你这样没志气!真叫我失望!我有个好消息,你不改变主意都不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大红包递给儿子,兴奋地狂叫:第一年的学费解决了!

儿子打开红包,看到一张银行本票,数额写着十二万港币。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说,你阿爸前几天买马,中大冷门,派彩十三万!够你第一年的学费!以后你争取助学金,做暑期工,爸也会替你解决一些!钱不是问题,只要你好好读,就对得起你天堂上的阿妈!

儿子这时收好大红包,抓住父亲的手,两双手颤抖起来。

在老头子上洗手间的当儿,颖姐把两年多在餐厅看到他父亲餐餐吃“清汤白饭”的情景告诉他,听得他两眼都是泪

老头子走回来,儿子冲上去,拥抱住他,爸,大学我读,你不要骗我了,不要这样折磨自己的身体了!

两个大男人哭成一团。

荣获2017年郑州人民广播电台、小小说传媒等联合主办首届“说王”小小说原创大赛优秀奖